许多童年的意象,好像只能出现在上个世纪的梦里。
秃力城:旧白天鹅号旅客,2025,©黄河山
有着水磨石大象滑梯的旧公园,街头青蛙、熊猫造型的垃圾桶,广场上飘舞的广告大气球,高楼大厦和变幻的霓虹....
过去数年中,黄河山把这些回忆中的意象收集起来,在互联网上建起了一座虚拟城市“秃力城”,这座城市看似杂乱拥挤,却是一部分人的赛博老家。
黄河山的新展览《秃力城:旧白天鹅号旅客》最近正在上海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展出,我们和他聊了聊这些年他建起“秃力城”的故事。
秃力城,©黄河山
我变成大人了,
我是在广东鹤山的小镇上长大的,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小型工厂,比如皮鞋厂、塑料花厂。记忆里镇上只有三四条街道,人口也不过50万左右。居民大多相互认识,可能去街上吃个早餐,就能遇到认识的人。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你能很容易感受到身边的“烟火气”,外来的打工人,镇上的原住居民,虽然人很多很杂,但我喜欢这种“大家一起生活”的感受,没有那么多隔阂。
我在老家鹤山的街头看到的老建筑
当时我住的小镇上没什么高楼大厦,偶尔父母会带我去县城或是江门的市区,这才能看到相对比较高的楼。
在这些高楼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楼顶上的旋转餐厅,也有很多楼上会有像UFO一样的神秘建筑,回想起来,这非常有90年代的感觉。我觉得这些高楼特别有科幻感、未来感,给当时的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小时候去的比较多的公园,是我们那边的“南山公园”,它过去是个收门票的公园。当时那里有一片湖,也有一些游乐设施。但现在它已经变成了只有绿化街道的公园。
我在北京捕捉到的「秃力瞬间」,北京也是我生活的城市。
考上清华大学后,我从广东小镇来到了北京,因为也算是全国顶尖的美术类高校,我的同学们毕业后基本都去了大厂或是自己创业,过上了社会认知中的「精英生活」。
毕业后我先是在一家处于上升期的快消品牌做设计,每天面对的需求、出产的作品都差不多。我在那里工作了不到一年就离职了,回忆起那段时间,似乎缺少了激情。
2018年,我第一次尝试创业,和父母一起凑了一笔钱,在深圳开了个绘画培训班。这次创业也是以坚持不到一年而宣告失败,我感到整个人在被「消耗」。
次年春节后,我就关闭了培训班,回到北京开始着手做自己的东西。这之后一次搬家,我遗失了我的清华毕业证,这标志着以往的这块「金字招牌」再也不靠谱了。
我从一个小地方来到大城市,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以及人与人之间很多时候的冷漠,让我感觉到了距离感。同时,我也发现许多小时候记忆中的公园、建筑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城市规划。
这种冲突和反差,让我想把这些“既过去又未来”的东西,用夸张和超现实的方式记录下来。
因此我从《野生设计》到现在的秃力城,一直对“中国城市化的进程”很感兴趣。
秃力城:旧白天鹅号旅客,2025,©黄河山
早期的秃力城是一个魔幻现实主义虚拟城市构建项目,探讨一种在消费社会背景下,虚构共识产生的荒诞诗意,大家从中更多能感受到幽默。
现在的秃力城,变得“忧郁”了一些。
我想讲述中国改革开放后几十年,各种大楼拔地而起,然后又慢慢地「老去」迭代更新,而住在这些建筑中的人,在短短几十年内因为外部飞速发展,内心产生的焦虑与彷徨,希望寻找一个自己能够寄托心灵的一片空间的心态。
同一个时代里的人,
2020年初秃力城刚被“建起来”的时候,是以图片形式呈现的。我还创造了一个虚拟房地产商形象“秃力富”,改革开放后,中国有很多人抓住了机遇,在几十年的快速发展中积累了财富。我观察到这些人中的很多都有一个群像——有着大肚子,脚踩人字拖。
他也是一个普通的劳动人民,并不代表某一类人。
房地产公司老板秃力富邀请我坐上他的车
基于这个人设,我在秃力城里为他安排了一系列天马行空的地产项目。从这些配了一点字的故事中,能看到秃力富在城中的成长和生活。
长大后,秃力富和女友宝丽龙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秃力富曾经给前女友宝丽龙建起一个花园。花是假的,情是真的。
老友鸭斯克先生经常念叨自己是一只会飞的鸭子,逢人就说自己要飞去厄拉科斯星游泳。于是秃力富决定成全他的梦想,给他投资开办了“鸭斯克飞行器制造厂”。
秃力城建成初期,我感觉当时虽然有疫情的阴霾,但年轻人情绪整体来说还都比较向上,对我自己来说,觉得没有那么多「让我担忧的东西」。
到了最近一两年,我明显感受到大环境层面上的经济下行,因为我们也会做一些商业的合作,这个过程中能感受到经济的变差。这种“下行感”扩散到整个社会中,我也能感受到同龄人面对这种状况的焦虑感。
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里,我们的感受和记忆其实是相通的。我尝试把这种感受和记忆,放进秃力城里。
秃力城的地基,
我经常看到有人在秃力城的视频下面留言“这是假的还是真的?”,有这样的感受,大概是因为秃力城视频里的这些城市碎片基本都有它的原型。大家会觉得这个城市存在,但是又不存在。
为了找到这些建筑,我去过国内一些地方收集素材。社交媒体上也有很多人会给我发私信,投稿他们家乡的老建筑、旧公园等。我也会参考大家的意见,「建设」秃力城。
《秃力城:旧白天鹅号旅客》展览现场,我把缩小版的大象滑梯搬到了展厅里。
因为工作和回家基本都要在北上广深活动,我拍摄的这几个城市的素材会多一些,有些城市我觉得它特别有秃力城的感觉——比如重庆,比如说广东我的老家江门。
在秃力城中获得「永生」的华铁宾馆。秃力城,©黄河山
最近重庆菜园坝火车站的华铁宾馆被爆破拆除了,当时拍摄的时候就与它有一面之缘,之后也偶尔有秃力城居民向我提起,没想到最后的日子这么快就到来了。这条下面有人留言:有一种「现实世界倒塌的一瞬间,这栋楼就被传送到秃力城了」的感觉。
“秃力城连续下了三个月的雨,雨停之后雨声又在楼道里回荡了三个月,好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天气预报员转行当了算命先生,防水工人成了铁饭碗,那时候大家都以为雨会永远持续下去,生活的一切都要建立在雨幕之下。直到雨声突然停止的那一天,世界又变了。”秃力城,©黄河山
我也发现上海的很多高楼和广州的不太一样,广州的很多楼都可以上到顶层天台,有人会在那里晾衣服或是坐着聊天。但上海这边或许是因为天气和安全问题,很多高楼的楼顶都不开放。
积累了足够多的素材后,我会把它们放到软件里,为了让它产生“很密集的城市”的感觉,我会把建筑上下高度差做得非常大,也会用一些超现实的元素放在场景里。
秃力城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地面,在我设想中,秃力城的地基就是人们的精神世界。
“秃力城又开了新的旋转餐厅,比老的那家更时髦,儿童套餐更实惠。每次去大人总是带我到窗边看了看之后就到餐厅中心位置的卡座坐下,那时候不知道窗边的更贵。我每次都暗暗惊叹中心卡座的神奇,因为感觉整个世界围绕着我旋转,越过一桌桌的人头看着城市在为我而奔跑,充满了气球和阳光。”秃力城,©黄河山
“秃力城角落里有一座荒废大佛,在大规模的城市建设中,大佛的身体被建筑物不断侵占覆盖,而且经常有人在楼上往下倒水,在佛头上留下一道道水迹,显得格外凄凉。
后来有家叫“秃驴旅行社”的公司把大佛承包了下来,并在上面安装电子屏幕模仿大佛流泪的样子,对外宣传这是一个为苍生而流泪的灵验大佛,开发成了旅游专线接待游客。
从此,这座古老的大佛每天都要上演悲苦流泪的戏码。”秃力城,©黄河山
普通人的参与和记忆,
我每天都会收到无数条留言,很多读者觉得我做出了他们的梦境——小时候曾去过的地方,陌生又熟悉的街道和商场,醒来后只留下模糊的印象。
我想大家喜爱秃力城,一方面是因为在视频中看到了自己曾经生活的地方的模样。另一方面,秃力城也是对「人所处的社会环境」变迁的关注,大家不仅会联想到生活中真实见过的建筑,更能回想起生活在这样城市面貌下自己的成长历程。
像我这样从小地方到大城市生活的人,中国现在有很多,秃力城为这些人保留了一部分真实又模糊的记忆。
秃力城:旧白天鹅号旅客,2025,©黄河山
这次在上海的展览,我带来了之前秃力城视频里的“旧白天鹅号”,用一个倒叙的故事,讲述中山公园被拆除后,一艘老式游船接走最后一位乘客——静月雕塑女神的故事。
中国的很多城市里,都有一座“中山公园”,我有查过,在全国大约有200多座。在这座公园里发生的故事,一定程度上也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而白天鹅游船是上世纪80-90年代泛舟湖面的重要意象。
因此我想用这个比较泛指的主题,让人们可以产生情感上面的联结。
我把一些打动我的“秃力城碎片”打印出来,放在了展厅内的一根柱子下。这都是社交网络上的读者们在秃力城的视频下面自发创作的,我电脑里有一个相册,专门收集这些评论的截图,现在已经有几百条了。
《秃力城:旧白天鹅号旅客》展览现场的“秃力城碎片”
这些截图里的留言,比较多的是读者们自我代入了秃力城居民的身份,去描述他在城中日常会经历的一些事情,相当于是他自己的故事。
在展览开幕前一个月,我还在社交媒体上发起了一个征集,希望大家可以做出举起双手从滑梯上滑下来的姿势,拍下照片给我们。总共有八九十个读者参与了征集,最终入选的读者们出现在了视频中的大象滑梯上。
《秃力城:旧白天鹅号旅客》展览现场,2025,©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在做这个征集前更早的时间,我其实还有一个想法。想让大家给我一张脸部特写,然后我做一个“保安敬礼”动作的模版,把大家的脸放上去,可能在某个片段里面就放满了这样的保安形象。
因为我觉得秃力城可能类似一个小区,需要很多保安去维护它,就想让“居民们”把自己的脸给我,然后我再帮他们做成这样的形象。
在我看来,秃力城真正能被建造起来的标志,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内心中认为自己是这座赛博城市的居民。它其实就是一个空的舞台,当观众走上这个舞台后,就能自己形成一场剧或是一个表演,这是属于他跟秃力城之间所产生的故事。
欢迎每个人常来秃力城中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