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随着杜乐丽公园上空的圣火熄灭，就像之前的每一届奥运会一样，巴黎奥运会将最终浓缩成一张用数字发表感言的奖牌榜。只不过，在这些用荣耀雕刻的数字背后，更多的是那些没能站上最高领奖台的人。
他们虽然没有「赢」，但却以自己的方式诠释了奥林匹克精神，他们构成了巴黎奥运会的另一面。
图片来自©Flora Metayer
“我花了4年时间
100米蝶泳——是日本运动员池江璃花子唯一获得本届奥运会参赛资格的个人项目，然而，这趟她期待已久的巴黎之旅，却在赛程开始的第一天就结束了，她以57秒79的成绩位列第12名，无缘决赛。她在场边崩溃痛哭：“一直以来的努力是不是没有用？今天的比赛，坦率地说，我只觉得我的努力是徒劳的。”今年24岁的她从在自家浴缸出生起，就与水为伴，3岁开始游泳，5岁掌握了全部4种泳姿。作为一名不折不扣的“天才型选手”，身高1米71的池江臂长达到1米84，臂长对身高比超过108%，匹敌菲尔普斯。走上职业游泳运动员道路之后，池江的一切也都顺风顺水。15岁时打破日本本土100米蝶泳、100米自由泳以及50米自由泳纪录，成为惊艳泳坛的天才少女，16岁获得里约奥运会7项参赛资格，18岁成为亚运会史上首位6金得主，多项亚洲游泳纪录的保持者。然而，2019年成为了她人生的转折点。刚刚得到日本「年度最佳游泳运动员」称号的池江璃花子被诊断出急性淋巴性白血病。同年2月，她开始接受化疗，化疗的副作用让她虚弱、脱发、呕吐、体重骤降，中途还由于并发症让她无法继续化疗。最终，她接受了造血干细胞移植，移植后的不适反应让她进食后会剧烈呕吐，只能通过静脉注射获取营养。
为治病剪了短发的池江璃花子，图片来自©GQ Japan
长达10个月的治疗结束后，虽然奇迹般地痊愈，但池江的身体机能已大不如前，身高171cm的她体重一度下降到仅有42公斤。池江的主治医生曾表示“她出院后只能过普通的日常生活，能继续做游泳运动员的机会很少。”外界也普遍认为她的职业生涯已经完蛋了。但出院时的池江璃花子表示，自己会“以2024年的巴黎奥运会为目标”。池江的康复速度超出想象，出院不到三个月就重回泳池。但最开始恢复训练时，熟悉的地方变得十分陌生，将头埋入水中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昔日那些无法与她相提并论的对手，都成为了她难以翻越的高山。她原本以为自己无法参加2020年的东京奥运会了，但恰逢疫情延期，经过1年多的艰苦训练，她在2021年重新站上了日本游泳锦标赛的赛场，并且在自己最擅长的100米蝶泳项目上获得冠军，入选了东京奥运会日本游泳队接力比赛团队。2022年日本游泳锦标赛，她先后拿下50米蝶泳、100米自由泳、50米自由泳三块金牌。2023年，在杭州，她第二次踏上亚运会的赛场，上一次亚运会，她以6金2银横扫亚洲泳坛，这一次，一银一铜的成绩并不耀眼，但对她来说，经历了严重的疾病后，她总算重新回到自己荣誉的起点。今年三月份，她在100米蝶泳的日本国内选拔赛上以0.01秒的优势险胜第三名，拿到了一张通往巴黎的门票，她在社交网站上写下一句话“我花了4年时间，终于超越了15岁的自己。我要去巴黎了！我能去巴黎了！”2021年3月，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用他的镜头讲述了池江璃花子战胜疾病重返泳坛的故事。在这部名为《中间泳道》的短片里，池江从跳台上一跃进入泳池，她和另一个自己在泳池中竞争，她在广告中说：“我的身体里有两个自己，一个是运动员池江璃花子，一个是白血病幸存者池江璃花子。可以活着，已经觉得感恩。就算从头再来，又能怎样？”
《中间泳道》片名来自竞技游泳的规则，将预赛速度最快的选手安排在泳池的中间泳道。是枝裕和指导的短片《中间泳道》讲述了日本游泳选手池江璃花子在和病魔战斗594天后重新回归泳池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最可怕的不是病魔，而是那个曾经辉煌的自己。”
站在巴黎奥运会赛场上的池江看上去比杭州亚运会时健壮了很多，接近她最佳竞技状态时期的身材。虽然输了比赛，虽然还未能达到自己巅峰状态时的成绩，虽然对自己产生过怀疑，但在赛后采访中，池江再次回归到独属于运动员的那种坚定。她说：“因为这是比赛，对我来说没有赢就没有意义，但我不会放弃，我要在四年后的下一届奥运会卷土重来。”
“银牌只有一枚，
但领奖台能容下
羽毛球女单决赛的领奖台上，银牌得主何冰娇将一枚西班牙徽章举到胸前，紧紧挨着她刚刚获得的奖牌。这枚徽章代表她此前在半决赛中的对手——西班牙名将卡洛琳那·马林（Carolina Marín）。在羽毛球女单的半决赛中，中国选手何冰娇遭遇了困境，她完全跟不上对手的节奏，几乎是被压着打。她先丢了第一局，第二局也暂时以6:10被压制。这个对手就是西班牙选手马林，她曾是2016年里约奥运会羽毛球单打金牌得主，也曾获得大满贯，而何冰娇则是第二次踏上奥运赛场，上一届东京奥运会她虽然闯进四强，遗憾的是最终未能获得奖牌。在这场几乎没有悬念的比赛里，却出现了意外。马林突然因为膝盖受伤倒地不起，经过简单的医疗处理后，她戴上护具再次上场，但坚持两个球后，马林意识到自己无法再继续比赛，跪倒在场边失声痛哭。今年31岁的马林曾因伤病错过了东京奥运会，在巴黎奥运会比赛前也已有两次重伤。但她不仅克服了伤病，还在很短的时间内重回世界巅峰水平。或许是意识到这次重伤，可能会为她的职业生涯彻底画上句号，马林拒绝坐轮椅离开，而是和现场观众郑重告别并与对手何冰娇拥抱后，拖着受伤的腿走下赛场。解说席上的中国羽毛球运动员李雪芮，在看到这一幕后忍不住流泪。8年前的里约奥运会上，她曾与马林对决，并且因为一模一样的状况倒地，虽然经过简单的包扎重返赛场，但最终不敌马林。赛后，马林曾在记者发布会上质疑李雪芮“诈伤”，说“对手受伤是想破坏我的比赛气势，这种套路之前用过很多次。”后来，李雪芮被确诊为十字韧带断裂后，马林立刻向李雪芮表示了歉意。赛后采访时，何冰娇也为对手的遭遇落泪，她说：“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马林甚至在最后还鼓励我好好打决赛，她打得非常好，她是一个取得了很大成就的运动员，她曾经战胜过伤病，希望她早日康复。”承载着马林遗憾的何冰娇最终取得亚军。银牌只有一枚，但领奖台能容下更多运动员的梦想，何冰娇用自己的方式与对手共享了胜利的荣耀。周二，马林在自己的Instagram上表达了对何冰娇的感谢。她说：“周日，我经历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我需要时间来消化。生活总是将我们置于过不下去的境地，但我们也只能接受。何冰娇在领奖台上举起代表西班牙徽章的行为是我此生从未感受过的最可爱的举动，我将永远感激她。我已经实现了那个小时候，刚刚离开韦尔瓦（Huelva）的小女孩的梦想，还有其他梦想等着实现，我很清楚，对我而言，另一段旅程已经在脚下......"
“打球让我高兴，
曾志英未曾想过自己会在58岁的年龄参加奥运会，也未曾想过自己会代表智利站在赛场上。作为本届奥运会年龄第二大的乒乓球选手，她仅比61岁的倪夏莲小3岁。虽然她第一场比赛就不敌对手惨遭淘汰，但她依然激动地表示：“非常开心！非常享受！”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场奥运会，为了站在这个赛场上，她等待了40年。出生于河南郑州的曾志英，母亲曾是乒乓球国家队队员，退役后在河南省乒乓球队执教。受到母亲的影响，曾志英9岁拿起球拍，一路打进省队、铁道兵体工队，最终在16岁入选国家队。1986年，国际乒联进行了一次乒乓球规则的改革，球拍实行“双色规则”，即球拍的两面不能都是黑色。新规则对曾志英影响很大，在随后的比赛中她一输再输，越打越没有信心，她的职业乒乓球运动员生涯在19岁那年戛然而止。退役后，一个曾经的队友邀请她去智利北部的城市阿里卡执教小学生的乒乓球，23岁的她没有犹豫，踏上了这段完全改写自己人生的旅程。在智利做了1年教练后，她转行成为一名服装商人，那个从中国来的乒乓球教练曾志英从此变成了智利生意人Tania。此后的三十年，她遇见了丈夫，从服装生意转行到家具贸易，有了大儿子，又有了小儿子......人生迈出的每一步都离曾经的运动员梦想更远一点，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她曾是乒乓球运动员曾志英，连她自己都忘了。2004年，为了教育儿子不要沉迷游戏，她尝试教孩子打乒乓球转移注意力。为了给孩子做榜样，她报名参加了智利的全国比赛，并且成为2004、2005两届智利乒乓球锦标赛的单打冠军。她说：“我就是想让孩子看看妈妈拿奖杯的样子”。随着疫情暴发，长时间的居家隔离生活让她想打乒乓球锻炼身体，她从家中翻出一台乒乓球发球器，每天1小时，她和发球器对打，渐渐地，她仿佛找回40年前在国家队训练的激情，而且自己从乒乓球上获得的快乐似乎比年轻的时候还多。她开始参加比赛并且入选了智利国家队，最终拿到了奥运会的入场券。得知入选奥运会的当晚，曾志英在社交媒体上写道：“在58岁时，我有幸实现了自己最大的梦想——代表智利参加奥运会......无论在哪个年龄，都要为自己的梦想全力以赴。”出发巴黎前，郑志英翻出了自己年轻时的队服，红色的短裤短袖，短袖上还印着当年赞助商的Logo，短裤很短，58岁的她已经穿不进去了。奥运开幕式上，因为首字母一样，智利代表团和中国代表团在一艘船上，中国运动员合影的时候，曾志英默默走到他们身后，让队友帮自己拍了一张和中国代表团背影的合照。在奥运村，曾志英偶遇了代表卢森堡乒乓球队出战的倪夏莲，她脱口而出的“夏莲姐！”她们曾是国家队同批训练的运动员，倪夏莲比曾志英大三届，记忆里曾志英还是那个帮她做陪练的小运动员。两位年龄加在一起超过100岁的运动员阔别40年后再相遇，已是代表不同的国家，但无论输赢，她们俩无疑都是这个赛场上最享受比赛的选手。巴黎奥运会赛场上的倪夏莲和中国乒乓球选手孙颖莎。虽然二人作为对手相遇，但倪夏莲也受邀为孙颖莎做陪练，帮助她提前适应朝鲜女选手的打法。结束了奥运之旅的曾志英说：“奥运会不是终点，回去后她还会继续打比赛，总之要一直打下去，因为打球让我高兴，我心里高兴。”
“奖杯、荣誉这些都很棒，
在巴黎奥运会的冲浪赛场大溪地，32岁的传奇冲浪选手卡丽莎·摩尔（Carissa Moore）在四分之一决赛中被淘汰，她是上一届东京奥运会的冠军。就在大家还不能接受这位曾经5次夺得世锦赛冠军的运动员，止步于四分之一决赛的时候，摩尔在自己的Ins上发表了退役声明，宣布准备回归家庭，寻求职业冲浪领域之外的自我。在这份退役声明中，她说：“在我职业生涯最后的时间里，无论输赢，我都希望鼓舞到那些关注我的人。即使失败也不要惧怕无畏地付出。在这场比赛中我遇到了人生中从未有过的风浪，但我依然很享受，并且获得了很多个人成长。”“现在是最适合说再见的时候，我希望接下来多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此前，我将一切投入在冲浪上，我为此感到自豪。我希望对一直支持我的人表达感激，不仅仅是在这次比赛，而是在我整个人生中，有这样一群人的陪伴，真的太好了。谢谢你们。”作为18岁就成为史上最年轻世界冲浪冠军的天才运动员，出生于夏威夷的摩尔，5岁起就站上冲浪板上和父亲一起体验乘风破浪的快乐，不到13岁就赢得了11次全国冲浪锦标赛。2010年，她还成为第一位参加男子冲浪三冠王比赛的女性，这是一项由全球最佳冲浪男选手组成的赛事。除了数不胜数的冠军头衔，摩尔还曾被《国家地理杂志》评为年度冒险家，21岁时就入选了冲浪名人堂，2016年，夏威夷州甚至将每年1月4日定为卡丽莎·摩尔日（Carissa Moore Day），以纪念这位实力超群的冲浪运动员所取得的傲人成就。2015年后，这位世锦赛5冠王连续3年未曾得到冠军，2018年的ASP比赛失利更让摩尔陷入人生谷底，挫折感甚至影响了她的个人生活和婚姻。这让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开始和外部对自己的期待做心理竞争，摆脱加在自己身上的光环，寻找这项运动带给她的自洽点。在这之后，她不再执着于名次和成绩，而是给自己设立更具体的目标，比如要完成什么动作，掌握什么新技巧，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自由。在一次采访中，她说：“奖杯、荣誉这些都很棒，但都是暂时的，真正重要的是去感受和分享爱。追逐结果和他人的认可意义不大，我是女儿，是姐姐，是朋友，是妻子，这些才是我的重要身份。虽然不少人更希望看到她赢得世界冠军之后再离开的童话结局，但这位获得过超多荣誉、最有天赋的冲浪选手显然并未因为这个“不尽如人意的退场”而动摇。对于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比赛，她在Ins上发布了一张自己在丈夫怀中痛哭的照片。她说：“这张奥林匹克时刻是昨天我被淘汰之后被捕捉到的，尽管我很心碎，但这张照片给了我最大的安慰。走过媒体区的时候我就已经承受不了自己的情绪了，在所有人面前，我在他怀里彻底崩溃，但那一刻我觉得我安全了，全世界都消失了。”“命运可以丢给我任何东西，我都会欣然接受，因为我再也不需要独自面对。我很幸运在人生中能找到这样一种爱，最终的最终，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苏联，
独联体，
女子25米气手枪资格赛上，尼诺·萨卢克瓦泽（Nino Salukvadze）的分数排在了最后一名，无缘决赛。在竞技场上，这样的名次不足以被历史记住，但她不一样，从本届奥运会她站上赛场的那一刻，就注定被历史铭记。这是萨卢克瓦泽参加的第十届奥运会，在此之前，这项纪录由加拿大马术选手伊安·米拉（Ian Millar）享有，但米拉的奥运之旅曾在1980年的莫斯科奥运会中断过，所以55岁的萨卢克瓦泽成为奥运史上唯一一个连续十届参加奥运会的选手。萨卢克瓦泽第一次登上奥运舞台是1988年的汉城奥运会，彼时，她在本届奥运会比赛中的对手一半都没出生，而她代表的国家叫苏联。在这场奥运首秀上，她斩获一金一银。她说：“备战汉城奥运会那段时间非常艰难，我当时想，再让我比一届我可受不了，结果又比了10届，要是我当时拿了两块金牌，可能就不会继续了。”此后，经历了苏联解体，萨卢克瓦泽代表独联体参加了1992年的巴塞罗那奥运会。再后来，从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至今，她所代表的都是格鲁吉亚。2008年北京奥运会是她运动生涯印象最深的一届奥运会。首先，她在10米气手枪项目上获得了一枚铜牌，她因此攒齐了奥运生涯的金银铜三种奖牌，而这枚铜牌也是格鲁吉亚独立后的第一枚奥运奖牌。其次，她在领奖台上拥抱亲吻了银牌获得者俄罗斯选手帕杰林娜。北京奥运会期间，俄罗斯与格鲁吉亚爆发战争。萨卢克瓦泽在领奖台上的友好举动被当时的国际奥组委主席罗格称为北京奥运会最值得铭记的瞬间。“当我得知我的国家卷入战争，倍感压力，我很担心我的丈夫，我的孩子，我反复思考能为自己的国家和同胞做什么，我下定决心好好比赛。”时间来到2016年里约奥运会，萨卢克瓦泽再一次被大家铭记，她和自己的儿子做了队友，成为历史上首对共同参加同一届奥运会的母子。里约之后的东京和巴黎，专攻10米气步枪的儿子都未能取得奥运资格，老母亲却从未缺席。东京奥运会后她曾想退役，因为遇到了职业生涯前所未有的重大挫折——右眼视力急剧衰退。但因为90多岁仍在执教她的父亲的坚持，她最终选择了继续。“我爸爸这辈子没要求过我什么，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愿望，我就答应了。”为了备战巴黎奥运会，她将自己熟悉的右眼瞄准换成左眼，还经历了丈夫的心脏手术，2月份她自己也进行了一场脑部肿瘤手术，以及今年3月份父亲的去世。她都坚持了下来。她说：“格鲁吉亚是一个很小的国家，也许世界上80%的人都不知道它。我渴望通过自己在奥运舞台上的表现，创造奥林匹克纪录，让更多人了解我的国家。”被问及还会不会参加下一届洛杉矶奥运会的时候，她做了个「求求了」的手势说：“不打了不打了，饶了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