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摄影师筱山纪信(Kishin Shinoyama)于2024年1月4日病逝,享年83岁。据日媒报道,筱山纪信2023年底开始感到身体不适,加上本身患有慢性疾病,4日紧急送往医院后不幸离世,确切死因未公布。
Lens曾于2012年在日本拍摄采访了筱山纪信。他曾说:“我不是那种回头看的人,我也不想回头看。成为一名摄影师就是‘现在’。‘现在’非常重要。然后我拍摄时代。我去找那个时代有趣的人、事和事物,拍下最好的部分。这是一张好照片。”
今天分享《Lens》杂志2012年10刊中登载的筱山纪信的完整报道,以作纪念。
拍摄于1974年的山口百惠肖像。“在日本,70年代的领军人物当属山口百惠,她在80年代时隐退了。反过来也是,说起山口百惠来,就等于说起70年代,这几乎是两个等同的名词。”筱山纪信说。
上世纪70年代是日本杂志业最为兴旺的年代,也是筱山纪信事业的巅峰期,正是在那段时期,他养成了快速拍摄的习惯。“所谓周刊杂志,就是拍摄、冲洗、第二天发稿、一周后在报亭出售、两天后卖完这么一个过程,接着是下一期出来。这就是速度,这才是今天的表现方式,而对美术以前所具有的原作信仰,这可是不能接受的事。”
如今,网络媒体兴起,筱山纪信也开始用数码相机拍摄,发行自己照片的DVD,他说现在还用胶片的人赶不上时代,但他也通过网络从全球搜集了400张拍立得的胶卷。
东京六本木,一座独栋豪宅的顶层,筱山纪信坐在长沙发上接待《Lens》记者。面前是一个10平方米左右的方桌,上面摆放着数十本刊有他作品的画册和杂志,也隔开客人们。他是一个白白胖胖的矮个子老头儿,面团似的脸上长着一双乐呵呵的、狡猾的眼睛,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带着一点游刃有余的不正经。
两只米老鼠拥吻之下,筱山纪信笑得合不拢嘴。
这张照片被他摆在工作室的门口。这个貌不惊人的矮个子老头,顽皮、狡猾、勤奋,五十年来,几乎每天都有他拍摄的照片出现在杂志封面、书籍和大幅海报上,他什么都拍,垃圾、古董、广告、AV女优⋯⋯他说:“摄影这件事,说穿了就是‘想要拍出什么的欲望’和‘想法’再加上所谓的‘才能’。”他的不少作品引发了巨大反响,甚至成了社会现象,把他卷入远大于其本身的文化漩涡之中。
最让筱山纪信名声大噪的是那些女孩子们的写真集,她们有些穿着衣服,大部分是裸体出镜的。这个真言宗佛教徒之子的人体写真迷人至极,又让人有些道德上的不正确感。“对于我来说,人本身,比所有能描绘出来的肖像都要美得多。”他说,“不管是什么人,如果第一次见面时不能拍摄好的话,那么今后一生也拍不好他。”
这位71岁以拍摄写真集和杂志彩色插页而知名的老人,刚刚出版了一本他在上世纪60年代拍摄的作品集,从当时的学生运动、城市街头到黑白颗粒的裸露女人,狂热、冷静、迷惘的面孔前后叠印。“那个时候比较注重艺术性,也就是一张照片的完成度。”他回忆说,在那十年里,他模仿了许多经典照片的拍摄方法,所以呈现出不同的风格。“这里也有很多我想模仿的。”他拿着一本《Lens》杂志,笑着说。他看上去并不那么在乎身份,依然在给周刊杂志拍摄女优的宣传照片。这个变化从上世纪70年代就开始了。“从艺术性的照片转换成了艺能性(相对于近代出现的精英化的‘艺术’。‘艺能’是指日本民间自古流传下来的艺术与技能,其原初形态多与神道有关,俗性与神性兼备,且富有形式/仪式感。——编注)的照片。60年代是日本经济高度成长的时期,文化方面也很自由,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七八十年代进入泡沫经济,就开始更多地面向消费大众,这些照片也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是时代变了照片才变了,不是我自己变了。”(左图)这幅照片选自1997年9月18日出版的经典写真集《少女馆》,照片上的两个女孩是当时13岁的栗山千明(左)和15岁的安藤希(右)。15年前,筱山纪信挑选了八位年龄在10岁到15岁之间的少女童星担任模特,完成了这部整体风格梦幻唯美的集子,整部写真集里没有任何对照片的文字阐释,在无声中显露出一种筱山纪信所说的“神魔之美”。筱山纪信的大部分摄影集里都没有太多文字,三岛由纪夫曾经为他的一部精选集写了前言,筱山纪信却说:“他写得并不是特别好,因为在看到所有照片之前,他就把文章写完了,后来集子出来以后,他告诉我,如果能看完再写就好了。”(右图)这张照片也是选自《少女馆》,海滩上躺着的三位少女从左至右分别是栗山千明、安藤希和安藤圣姐妹。其中最有名气的是栗山千明,她之后又出演了《大逃杀》和昆汀·塔伦蒂诺的《杀死比尔》。在拍摄《少女馆》的同一年,筱山纪信为栗山千明拍摄了她的个人写真集《神话少女》, 两本写真都非常畅销,但《神话少女》在 1999 年时停止发行,因为书中包含栗山千明的裸体照片,触犯了当时刚刚通过的反对儿童色情的法律。2008年,筱山纪信又因在东京街头拍摄裸体被控公然猥亵,他最终认罪,并缴纳了罚金。“这是解决问题的最简单的方法。”他说。“在一个完全封闭的城市里是无法创造出任何空间来的。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还能拍些什么,也许哪天我们只能拍大海和天空了。”筱山纪信事业的成功与上世纪70年代杂志业的兴起是分不开的,那时候发行量100万份以上的杂志为数不少,偶像明星们刚刚崭露头角,就会出现在杂志里。筱山纪信是当时的媒体宠儿,各种拍摄委托应接不暇。他是一个行动派的摄影师,几乎不谈什么理论和大道理:“其实没有太多的摸索,工作不断地来,这个工作做好了,感觉不错,接下来就按照这个路子来,如果不好,就换个方式。”照片里的两个女孩是10岁的水谷妃里和11岁的小仓星罗。两个女孩都是从非常小的时候就进入演艺圈,拍摄写真以及出演电影、电视剧。两个女孩中,水谷妃里一直在电影圈打拼,她比较有名气的两部电影是《七夕之夏》和《新生鬼娃娃花子》。但随着互联网兴起,杂志和写真业衰落,不少靠拍摄写真为生的女明星开始进入AV行业,小仓星罗就是其中之一,这组为《少女馆》拍摄的照片成了她职业生涯的顶峰。
筱山纪信经常与AV女星合作,因为她们习惯于宽衣解带,不像一些女明星,“说服她们裸体简直像噩梦一样”。他拍摄了许多以AV女优的生活为主题的写真,他说:“大部分时间她们都过着普通的生活,但每月总有一次会说:‘我不再做这一行了。’”他至今还会为这类女孩拍摄。“不拍摄的时候我什么都不做,但一旦拍摄开始,我就没办法停下来。”筱山纪信说,翻阅他的影集,你会发现没有什么他没拍过的东西,从小野洋子与列侬的亲吻照、三岛由纪夫之死,到随处可见的路人、人人皆知的建筑......“是魔性、情色、不知不觉的妖艳这种东西,是这些东西使事物成为事物,只要有某种东西吸引了我,我就会快步上前拍摄下来,结果,神在那里出现了,尽管并不知道,但会发生特别的事情。”他说。
周刊杂志往往是拍摄、冲洗,第二天发稿,一周后出售,两天就销售完毕,然后是下一期,如此反复。对速度的要求让筱山纪信形成了现在的拍摄习惯。与同时代的荒木经惟相比,筱山纪信显得过于流行和安全。有人批评他关注女性的身体胜过关注她们的人格,就连荒木经惟本人也责怪筱山纪信“根本不知道性为何物,对女性想要什么也一无所知”。筱山纪信则回击道:“作为艺术的摄影不是摄影,应该是使用了照片的美术作品吧,像我在做的才是摄影。摄影作品能进美术馆当然是好事情,但我不是为了被美术馆评价而拍照片的。”不过倘若说他只是一个流行文化的产物,那也太小看他了。 他拍了日本歌舞伎男旦五代目坂东玉三郎(第五代坂东玉三郎)整整40年,在五代目坂东玉三郎还没有什么名气时,他就一眼看中这个年轻旦角身上的闪光点和力量,主动要求持续拍摄他。坂东玉三郎系列照片也是他最容易被画廊接受的作品,人物的微妙表情和华丽的服饰,挂在墙壁上就像一组组日本传统的浮世绘。他拍摄宫泽理惠时,对方也只是一个18岁的小姑娘。这种眼光是许多同行所不能及的。“完全凭着一种动物的感觉。”筱山纪信说,“近似于本能与生理的东西决定的......那孩子(宫泽理惠)心中的魔性、清纯的圣性,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是 一种无从说起的奇怪的美。我想大家被吸引住的就是这个,我是本能地凑上去拍摄这种魔性与圣性,不是凭什么理智。她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我并不太关心。摄影真正令人着迷之处是魔性与情色及不知不觉中的妖艳,是这些东西使事物成为事物。因此,把一瞬间看到的东西、感觉到的东西拍摄下来是我的做法。”这种玄妙的解释大概来自他小时候在寺庙生活的经历,他的父亲是东京新宿一 个寺庙的住持,筱山纪信3岁时就通过任命仪式当了比丘。寺庙后的墓地是他童年时玩耍的地方,他谈到那段时光时说:“本堂的挡雨门都拉上时,冰凉的大厅里就只有一丝光线从门缝中透进来。从小我对光线和温度就很敏感,可能跟这样的事有关系。”但他从未觉得自己是为摄影而生的。走上这条道路只是因为高考时所报考的专业落榜,又恰好在报纸上看到日本大学摄影专业的招生简章。“要说选择摄影的动机和初衷,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毕业后的筱山纪信很快就成为他那一代最年轻、最有想法的摄影师之一,他什么都拍,拍得又快又好(但他私下里说,若是全凭兴趣,他是不会去拍长得不好看的女生的,他业余时间几乎不拍照,连家人都不拍)。相比于其他拍摄对象,筱山纪信最受青睐也是最著名的作品都是关于少女的。“少女真是怎么拍都好看呀!”他感叹说。他看中女性的身体远胜于她们身上的服装,裸体的女性在他的镜头前总能表现出一种自然纯真之美。谈到拍摄诀窍,他总是简简单单地说:“就是拼命地夸她,拍完了一个,下一个继续夸。”遇到几个拍摄对象同时在场的时候,他总会对离自己最近的那个说:“我觉得你是最漂亮的。” 与拍摄对象的关系呢?“我们只是拍照,其他没什么。”他说,但又狡黠地补充道,“骗人的。”他现在的太太就是他曾经的拍摄对象。《少女馆》系列里的其他少女。吉野纱香、安藤希和浜丘麻矢继续着她们的演艺之路,安藤圣和铃木纱绫香则已然堙没无名。如今再来看这些照片,难免生出一种怀旧和纯真不再的感慨。对此,筱山纪信却出奇冷静地说:“我觉得过去就是过去,现在就是现在,我是那种从不回头看的人,我总是向前看,看到明天。但是有的时候,事情的确很难维持,也许秘诀在于改变 90%而留下10%不变,这10% 才是真正重要的,这才是恰如其分的命运。”上世纪70年代中期,日本印刷业突飞猛进,筱山纪信为《GORO》杂志拍摄 的山口百惠写真,肌肤上的血管与毛孔都历历在目,引发了一时的轰动,被称为“激写写真”,“激写”这个词也成了流行语;而筱山纪信开创的几个相机在不同角度同 时拍摄,产生超广角效果的拍摄方法,也以他的名字命名为“筱山广角”。 他总能站在变革的锋线上,甚至成为变革的推动者。1991年,他为女星樋口可南子拍摄了尺度大胆的写真集《Water Fruit》,第一次公开将女性私处的毛发袒露在纸质媒体上。同年11月,他为宫泽理惠拍摄的写真集《圣塔菲》再次挑战了裸体写真的尺度。“第一天还不好意思要宫泽全裸出镜,反倒是宫泽妈妈大发牢骚,隔天就要她全裸上场。”筱山纪信回忆说。这两本写真集直接推动了日本的“露毛解禁”,并引发了一波“露毛热”。 尽管筱山纪信很少涉足重大事件和人物背景,但他对时代风向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对这些,他天然有一种顺应和豁达的态度。谈到数码泛滥的当今世界,他说:“现在还用胶片的人不行,赶不上时代。彩色胶卷连柯达都退出了嘛,只有富士还在做。数码多好啊,拍好一张就可以给拍摄对象看效果:‘看我把你拍得多漂亮!’她的情绪就上来了——不过只有像我这样技术好的人才能做得到哦。”近年来关于筱山纪信的最大新闻是2008年的一起“猥亵案”。他与两名女模特在东京拍摄写真集《20XX Tokyo》,他想让裸体出现在人们过于熟悉的东京,带来一种陌生化的效果。然而全裸出现在东京铁轨上和墓地里的女模特引来了警方的关注,筱山纪信因此被控“公然猥亵”。 谈到这件事,他满不在乎地说:“我从60年代开始就这么拍了,警察也来得太晚 了些吧。日本以前的限制还是比较宽松的,现在整个国家越是没有活力,对各方面的限制反倒比较多,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两名女模特其中之一是日本著名的AV女优原纱央莉,她当初进入AV行业, 主要原因也是纸媒和写真业的衰落。筱山纪信顺应潮流,近年来也开始拍摄AV女优。“我觉得我就是女人的镀金器,那些大型AV公司会专门找从来没拍过AV的女孩让我先拍裸照,让我开发这些女孩身上的特点。” 筱山纪信镜头下的少女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她们毫不羞涩甚至天真地袒露自己年轻的身体,而无论是低垂眼睛还是直视镜头,你对她们的内心都一无所知——她们什么都不说,又道尽一切;她们既纯真又放荡,没有丝毫勾引的迹象,但注视她们的人又难以将目光从她们身上移开,那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神魔之美。身着学生制服的少女们在阳光下嬉戏,像这部《少女馆》一样,筱山纪信的绝大部分作品都非纪实性的作 品。“不拍摄新闻摄影是因为我觉得撒谎更有意思一些,摄影不是用来捕捉真实的东西,事情通过相机看起来会非常不一样,把相机垂直放着时与水平放着时拍到的东西都很不一样。”他说。他也拍摄歌舞伎,因为“歌舞伎本身是一个谎言,比如女人是由男人扮演的,演员的脸上涂着厚厚的化妆粉,这是一个谎言的世界,像一个迷宫一样。不过有的时候,如果你对谎言说了一个谎,反倒会得到一个真实,所谓负负得正嘛”。
“说到魅力的话,那是情色,就是非常色。对摄影来说,这是很重要的,摄影是 一种情色的媒介。”筱山纪信说。 他声称自己是不怎么关注时代大事件的摄影师,但他在各个年代的摄影作品, 却成了最有代表性的怀旧象征,见证了日本社会和时代的变迁——确切地说,是时代在人脸上留下的痕迹。“我一直是跟随着读者的喜好走。70年代出现泡沫经济,纸质媒体最发达、最能看到读者反响;80年代,日本发展更快,修高楼修公路,我就拍了很多全景,使用很多相机一起拍摄;90年代时泡沫经济崩溃,我开始以写真集为重心,多为黑白照片的写真集;2000年后数码时代来临,大部分作品是在网络上发表的,我不光拍摄照片,还创作视频,带音乐的。” 他很享受这种与时代共舞的感觉,丰裕的收入也使他得以在逼仄的东京拥有空 间开阔的工作室。问他有没有拿着相机和东京赛跑的感觉,他回答说:“那更像是肩并肩一同前进的感觉。”
他甚至不用自己去寻找新鲜的东西,杂志社的人会不断找上门来,“更像是新鲜 的东西蜂拥到我跟前来......不过,这需要 摄影师有一定的地位,能让别人觉得你来拍会更有意思”。工作人员毕恭毕敬地喊他“老师”,他也乐意展示自己的威严。
去东日本拍摄地震后的情景,也是受杂志社之邀。“电视里播报了海啸的视频, 看到后很受鼓舞,自己作为时代的镜子, 就要拍摄展示这个时代的东西,你不能和这个时代失去联系。” 他对《Lens》记者说道,“刚开始不知道拍什么才好。只是感觉地球失去了重力,汽车四脚朝天,船竟然在房顶上,到处是家中被冲出来的东西,全家福什么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按快门好了。” 这组跟随直觉拍摄的照片并不算出色,但却惊人地安静,好像欧洲一个小村庄的风景:风平浪静的海,树梢微微弯曲的树,“第一感觉好像很漂亮,再一看水面上飘着油,地面散乱着日用品。自然的力量非常伟大,它破坏了一些东西,却又同时创造了一些新的景观。” 他的展览《之前,之后》(before-after) 中,不同的时间,同样的题材,前一秒钟大笑的人,后一秒钟伤心欲绝,前几十年的贵妇人,如今老态龙钟。时间是怎样像水一样改变着人们的模样,谁也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只有照片,是流水中被瞬间定格的永存。
构图掩去了女人裸露的身体,只余一段脖颈和朦胧的表情。若说这世界到处都存在虚伪,一个 人的裸体是否就诚实些?
筱山纪信说:“裸体也是可以说谎的,拍照都是拍些假象,但要拍虚假的东西,必须知道什么是真实的。”他认为女性的裸体不在日常生活的范畴内,因此裸体的女性通常会展现不同于日常的自我。不是每个 登门要求拍裸照的女生他都会接受,在他的镜头下,性感不是问题,他甚至希望观众能感受到这样的讯息:
“穿着衣服,也可以拍得很情色,而有些人脱了衣服却会让人有不舒服的感觉。”裸身和猥亵对他来说不成 等号,欲望也不等同于低俗,当摄影师和被摄者彼此开放,将信赖交给对方之后,该怎么看这样的照片, 就留给观众自己决定了。
这张照片是筱山纪信在1991年为宫泽理惠拍摄的全裸真集《圣塔菲》中的作品,当时宫 泽理惠只有 18 岁,清纯可爱又性感撩人。《圣塔菲》卖掉了155万册, 刚刚推出,在台北的街头就出现了 盗版。《圣塔菲》把宫泽理惠推向了事 业的巅峰,但紧接着她又绯闻缠身, 人气一落千丈。筱山纪信回忆起自 己在电视上看宫泽理惠婚姻破裂的 记者会时的情形:“我紧紧地盯着屏幕,把声音关掉了,如果听到语言, 人就会马上悲伤起来,一同情的话, 还想要哭什么的。但如果把声音去掉,只看她的面孔特写被绵绵不断 地播出的话,就会看到一种不一样的东西。那孩子有一种无从说起的奇怪的美,好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大家就是被那种东西吸引的吧。”与他镜头下的那些女明星们不同,筱山纪信始终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所谓商业,就是为了钱。为了生活;创作,就是为了抒发自己的想法,自己花了钱也要做。不要破坏两者的平衡,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他说。
Lens:拍摄了这么多女性后,你认为自己洞悉了女人的秘密吗?
筱山纪信:完全没有,女人就是秘密的聚集体。
Lens:你对女性秘密最好奇之处是什么?
筱山纪信:就好像医生和警察有职业秘密,这个也是我的秘密。不能说。
Lens:拍摄山口百惠的过程是怎样的?
筱山纪信:那个时候她才14岁,也不是很有名,是作为新人歌手出道去给她拍。新人出道一般都是比较爱表现自己的,比较活泼,闪耀出自己的光芒,但山口百惠很安静,甚至带有一些阴影,在大人眼中这些很性感。
Lens:栗山千明成名前后,你都曾拍摄过她,有什么不同?
筱山纪信:一个人的本质是没有变化的,不过是因为有名了以后,社会上对她的看法、看她的角度发生了变化,经纪人和公司的包装也会对她形成约束,但在我看来,这些人都没有变化。
Lens:为什么没有选择长时间拍摄同一个女人,让这种时代的变化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呈现?
筱山纪信:像歌舞伎坂东玉三郎我是一直在拍摄的。坂东玉三郎好像是日本的传统,不过其实随着时代的变化,他也还是有一 些微小的变化:扮演的角色是不断变化的,歌舞伎在日本的状况也是变化的。坂东玉三郎现在也想尝试一下唱京剧,学习太鼓,等等,这些都能看出日本人和日本社会的变化。
而女性,如果能长期待在演艺界,肯定会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不会轻易改变太多,反而看不出来什么变化。
50多年来,我主要是找到在每个时代最受欢迎的,将那个瞬间拍摄下来,这才是我的方法,一直没有变。
Lens:说说三岛由纪夫死前的那组照片吧。
筱山纪信:那是1969年的时候,当时是他找我,要拍一个“男人之死”的主题, 具体的照片就是切腹的场景,或者在路上发生交通事故,死在街上,在船上被绑着,被鞭打至死......都由他亲自出演,化妆的血画到什么程度,流出多少,都由他自己来定。他准备好了我就去拍。我觉得一点都没有意思,就像电影里的宣传照。拍完几天以后,这个人就死了,跑到自卫队里剖腹自杀。我觉得像剧照,就是因为整个过程就是一个剧本在走,我想要怎么个死法,我感觉就是电影。不过他真死了以后,照片的意思就变了。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这组照片,有一半都公开了。但当时拍摄这个就不太光彩,如果再发表出来会加剧丑闻,对他的家人不好。不过已经过了40年了,可能找到适合的时候还是应该发表的。
三岛死后,这些照片更像是他的遗言, 表达他那种想死的愿望,但事实跟这个正相反。
Lens:您还拍过别的文学家吗?
筱山纪信:拍过很多文学家,应该有百人以上,都是受委托的,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树......村上春树那个人就是给人感觉特别不好,他自己还特别不喜欢拍照,所以本人的照片非常的少,我觉得他可能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最后怎么拍的呢?就是他一个人在那儿,一个物体在那儿。
Lens:您怎么看待人体写真?
筱山纪信:自从摄影这门技术发明以来,人体摄影都是一个很大的主题,写真就是展示人体的部位和造型,你可以把它表现为男士看着都非常兴奋的东西,但是也可以通过人体表现一种城市观。所以裸体是一种非常的状态,是一个非常好的表现自己思想的素材。
Lens:您强调自我的感觉,又接受了那么多商业委托,不觉得矛盾吗?
筱山纪信:说到商业层面的工作,自然是有很多要求了,还要考虑到读者的需求。我们是职业摄影师,满足客户和读者要求是我们必须要去做的。如果真的想要自由的形式,按照自己的喜好去表现,可以通过写真集和摄影展。
其实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对表达的自由是完全放开的,不仅仅是裸体,还有一些国家的女性要遮住脸。我以前在德国办过一个展览,当时展出的都是裸体照片,完全没有问题,这在日本是禁止的,但是两个双胞胎抱着的照片,在德国是不允许展出的。所以表达在不同时代和地点,要求都是不一样的。
“文革”时我来北京拍过照片,有很多限制,旁边还有人跟着,还会建议我:“那边不错拍那边啊。”或者让我等一个星期再拍。一个星期之后,每家每户都收拾得特别干净,大家都吃着好吃的。上街游行的场景是绝对不让我们拍的,那时我们就被带着去洗温泉。
Lens:您怎么看待杂志的衰落?想到过退休吗?
筱山纪信:确实有很多人说现在不拍了,但是就我个人来说,不拍就活不下去。我个人还有能量,还可以继续发光发热。每一个年代都有不同的形式,照片不就是记录一个时代吗,不论什么时代,都会有明星诞生,总会有各种事情发生。
Lens:您拍摄了那么多被大量消费的图像,却成了时代的标志。
筱山纪信:如果在量方面积累庞大的话, 就会成为不得了的事,因为那个时候,也许我已经死了,照片却留了下来。不过,如果带着要把照片留下来的意识的话,结果反而留不下来。摄影就是每天认真地不断拍摄。摄影就是这样的东西。
Lens:你一般不给家人拍照,会不会感到遗憾?
筱山纪信:不会。有摄影师经常“啪啪啪” 到处拍,万一拍到了什么有意义的瞬间, 是很有价值的。但对于我来说,是想拍的欲望在内心积累到一定高度,达到了一定的热情,在工作中再把这些欲望释放出来,才能拍出好的作品。这是摄影师之间的不同。我是属于在工作上全力以赴的人。
Lens:是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的?
筱山纪信:是的。
Lens:你一直都这么理性吗?
筱山纪信:是的。
Lens:在我们的外围采访中,许多年轻的日本摄影师提到,老一辈摄影师垄断了这个行业,获得了更多的机会,并提拔自己喜欢但不那么出色的后辈。
筱山纪信:年轻的时候都有这样的想法, 我自己年轻时也会这样想。不过年轻人应该自己开拓自己的天地,不应该怪罪到老一辈人的身上。我之所以成为我,是因为我之前的经历积累。年轻的摄影师也只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特色和风格,自己去努力。
1980年9月的秋天,日本摄影家筱山纪信记录下的最后的约翰·列侬与小野洋子。
1980年12月8日,约翰・列侬在纽约曼哈顿区的达科塔公寓前被枪杀,列侬遇难的三个月前,日本摄影家筱山纪信受邀来到纽约,对列侬夫妇进行为期两天的跟踪拍摄,在中央公园,筱山为他们拍下的亲吻照片,做成了专辑《Double Fantasy》的封面,而因为列侬被枪杀,原本鲜明的色彩也被用黑白的形式留在了唱片的封面上。
原文载于Lens杂志2012年10月刊,《筱山纪信:凭着一种动物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