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因为车厘子,谁会关心这么个距离中国最远的小国呢?它被夹在安第斯山脉和太平洋之间,从南美洲一口气戳向南极。我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却没想到,在无数的未知之中,我最难以适应的,居然是学会和混乱相处。街角小店的围墙画着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的头像
被美景震惊
因为地震频发,智利的建筑最低标准是扛8级地震,这大概是智利人最靠谱的方面了。智利人充满玩心,这种玩心让他们富有艺术创造力,这大概也是人口不足两千万的小国,却出现了两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原因。他们热爱音乐,流浪汉偷来的超市购物车里也放着一把吉他,他们随时随地地乱涂乱画,市中心的满街涂鸦就是很好的证明。街头的电线凌乱地耷拉着,混乱也是智利街头美学的一部分。后来才知道,因地震频发,智利电线大多不埋在地下,方便修理。来智利居住之前曾短暂地来这儿旅行,至今都记得被人们的善意友好打动的瞬间。去商店买东西,店员或者身后排队的人从未因为我迟钝的西语催促我。路上遇见麻烦,总有人停下来问你需要帮助吗?因为办事不利坐路边哭了起来,开卡车的司机都会从窗户里给你一个擦眼泪的动作劝慰你,买菜路过的陌生老太太竟会上来给我一个拥抱。旅行让人看到的是一个地方的闪光点,在这里生活看到的就是它更实在的底色。这些美好和善意、富有创作力的童心之外,智利人的行为反应也常常在章法之外、逻辑之外。你时常感到他们推进一件事的是一团混沌的烟雾滚着往前走,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一件事完成的,每一步都是如此不清晰。当然,这“逻辑”和“章法”,只是于中国人的预期而言,在智利生活的其他外国人未必这么觉得。地中海气候的阳光把智利的房子照得明艳。旅行中所见的圣地亚哥,城市和人都很温暖,温暖而宁静。我一边因智利的美景时时震惊,一边被它文化中的懒惰给气哭。一边沉浸在意外发生的惊讶中,一边又被另一侧的惊喜冲散了忧愁。和朋友约会几乎从未有人准时到,请人来家安装Wi-Fi的工人没出现的原因是工具箱被偷了,正因一个人的爽约暴跳如雷时可能恰好就收到另一个朋友的烧烤邀约。在过了最初几个月的“蜜月期”之后,那种时时出现的不适感就更频繁的出现了。直到和一个智利朋友聊天,他一针见血指出我需要解决的课题:live with chaos。这种混乱不是中性的,它包含着更两极的可能性。我当时醍醐灌顶,这不恰好就是我正在努力适应的功课吗?
智利混乱的热闹不是一天形成的,是今天一层、明天又一层,今天画一点,明天又毫无计划地画上另一点。它们彼此绝无遥相呼应的意思,却就这样呼应上了。而这只是智利一叶寻常的切片。
瓦尔帕莱索的一处楼梯,让人感到全世界的色彩都涌进了这条巷子里,满得要溢出来了。
在无序中
刚来没多久,走在路上手机被偷。我站在路边正惊慌失措的时候,两个女生连忙走过来安慰我,得知我身上只带了银行卡,连现金也没有,她俩立刻掏出三千比索(约30元人民币)递给我,并用手机给我叫了辆出租车。但故事才刚刚开始……我和胡安买了新手机、去营业厅补办手机卡。小小的营业厅竟有十个员工,除却办业务的,卖手机产品柜台还各站一个——每个柜台不过一两平米大,门口还专门有个人帮你取号。前面还有五个人,排到我们却用了两个小时。工作人员每要求一个什么,胡安就会说一句谢谢,就这样“礼尚往来”四十分钟,卡终于办成了。插进手机,试打了个电话,没问题。刚到家,才发现这新卡只能打电话发短信,却没法上网。客服当然打不通,第二天又去营业厅。解释完之后,又给我办了张新卡。吃一堑长一智,试了半天,绝对是有网了,打电话发短信都行,万万没想到,时隔几天才发现,怎么收不了验证码?这是得到一个就得失去点什么吗?我又崩溃了。于是再去。这次我们都有点火了,在智利却是不能发火的,从没见过有人发脾气、高声说话,如果在公共场合刁难工作人员,那就更是没教养的表现。压抑着怒火,工作人员最后一次给我们办了卡,这次速度却更慢。为什么呢?工作人员旁边坐着个一直在犯困的大姐,他一直在耐心地给她讲解,似乎是员工培训的一部分。一边讲解一边办卡,当然慢了!我正要催促,胡安摁住了我。我这才知道,犯困的大姐是位残障人士,这个公司有帮助残障人士培训上岗的公益项目,常年有一些有轻微智力问题的人来这里接受培训。业务员说,这位大姐已经来了三个月了,现在刚刚学会开电脑和一些最简单的操作。这个时候我就又没那么怒气冲冲了。好像承受的一些不方便也没那么不能忍受了。问题解决不及时,好像也没那么要紧了。没有那么急着要把一些人“淘汰”掉,慢一点,扶他们一把,好像给人们生活也没带来那么大的不便。
当地人要刷墙,连水管也不放过,你说这是粗心还是细心呢?
直到胡安的弟弟菲利普的车被抢之时,我才有了更生动的一课。那是一个下午,我们突然收到消息,菲利普的车被人抢了。我一惊,这是抢,不是偷。车能怎么抢呢?原来菲利普正在车里吃着麦当劳,突然有人拿着枪指着他。这种时候,他只能举起双手,汉堡也不吃了,乖乖从车里走出来,任强盗把车开走。一切身份证件钥匙钱包手机全都在车里。“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要拿,直接下车是最明智的选择,不然脑袋都会被打爆。”菲利普说。于是赶紧报了警,偷车的事在智利时有发生,谋财的多,害命的少,大家反而没有多惊慌,当然大家也完全对警察找回这些车不抱有任何期待。结果没过几天,突然收到警察的电话,说车找到了。我很惊讶,不是都说智利警察没用吗?菲利普答,那是因为贼更没用。原来这辆车就停在一个贫民区的路边。为什么呢?这个强盗给车加错了油,车出了问题,他也懒得修,就把车扔了。比起车被偷,智利贼的懒惰更让我震惊。强盗都当了,还不能专业一点?打理好了去卖了不好吗?丢了什么呢?副驾驶脚下找到一袋子硬币,大概是从某个小卖部偷来的。因为智利贼的懒惰,被盗的车居然失而复得了。但我慢慢意识到,智利人对生活和他人的预期是与我们不同的,这大概是一种南美特色。我们看来的魔幻现实,对他们来说就是生活本身。说智利人粗心大意,却家家小花园都用了不少心思。虽然常常“乱七八糟”“不得章法”,既不是东亚园林也不是欧洲园林的模样,它们粗犷可爱充满童心。
我认为它是混乱,大概率是因为我的期待指向了一个具体的结果。他们更能接受这种混乱的心态,是因为他们的期待不是单向度的。很多个下午被朋友拉着开俩小时车毫无目的来到海边时,没想到能看见一群群海狮在岸边晒太阳,更意外的是在风浪中礁石上一只跟我们一样好奇的狗,已经在这里看了几个小时。圣地亚哥有巨大的二手市场,在这里能买到一切。它们连老家具和挂画的陈列都无法横平竖直,但绝对能发现不少惊喜。把自己的焦点也打散了,新的惊讶才跳脱出来。在那种被我称作的“混乱”中,藏着巨大的可能性。与此同时,它也折射出我们生活可能性的狭隘——我们对于意外和惊喜的不感冒、对于风险和冒险活动的止步不前,在这一年中也得到了扩展,它着实打开了一个中国人的生活疆域。当计划之外的事发生时,我看到了智利人的兴奋,并习惯于用乐观的态度去适应这个超乎预料的结果。在我们文化里惯常被认为的“悲剧”,在智利人的文化中也灌入了幽默。用轻松消解了沉重,稍微松弛一点,就能让多一点可能性鱼贯而入。当然,人也不必彻头彻尾改头换面,既不可能也不必要。只是,我慢慢学会了欣赏chaos,它不仅带来恐慌,也带了多少幽默和美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