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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智老人的日与夜


文/路瑞海

摄影/李隽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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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大金(上图中)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就是这样的状态,随便倒在哪里就睡觉。今年4月19日,67岁的她去世了。她的衣物有些被火化了,这几件(下图)是工作人员帮她收在箱子里的,后来被家人领走了。老人去世后,养老院会给家属300元,“就像俺自己的老人走了。”院长孙平静说。


薛秀美(上图左)之前在居委会工作,很会说场面话,人也很热情,常邀请访客去她家做客。她一直把比她年龄还大的蔡大金当做儿媳妇,说“都是俺儿媳妇在这照顾我”。“她也有强烈的感情需求,比王世民还严重,拉着王世民往屋里拽。”孙平静介绍说。


冯庭玉(上图右)因为被孩子接回家过年时,长期卧床得了褥疮,现在卧床、失语、失能,状况不是很好。

 

白天


“叫我王叔叔,或者老王同志。”王世民笑呵呵地说。


老王同志82岁了,寿眉浓长,腰板挺直,身量很高,但问他具体身高多少,他想了一下说,“不到一米四吧,没量过。”


清晨的阳光很好,走廊上还有两个老人在溜达。头发仍然很黑的叫庄宿前,站在走廊里嘀咕:“都很好啊……也没有骂人的……走过去的背包袱的是俺儿子……”白发瘦削的徐慧瑛在几步开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庄老太太的话,插入的是天气、亨得利眼镜店和《小二黑结婚》,充满喜感的对话经常如此往复,像在一起聊天,其实算不上交流。


这些老人都是青岛“辽宁路登北社区老年公寓”的住户。这是一家专门接收失智老人的养老院。每天早上,老人们5点30分起床,6点左右坐到餐桌旁吃饭,然后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自己的位子上。


……


时代的烙印盘亘在一代人的记忆深处。周久凤已经写不对自己的名字了,却仍可以答出自己的阶级成分——还能说话的老人都能毫不迟疑地说出自己的阶级成分,言谈中还常会迸出“干革命”“工宣队”这类平时几乎已消失的词。
不少老人对过去的记忆非常清晰,而眼前的事,即便刚刚发生,也会被忘得一干二净,仿佛现在的身体被囚禁在旧时光里。


生活节奏缓慢得近乎停滞:在座位上午休、看电视、适量的活动、吃药打针,偶尔自说自话地开启一场愉快的交谈,以及整个下午坐着等晚饭。


吃过晚饭不多时,老人们就在护工的带领下,纷纷离座,上床休息。漫长的一天结束了。


夜晚


电视一关,夜幕落下,老年公寓很快变得死寂,大部分老人回到房间。于恭义和于兰昌不愿在自己房间睡,就睡在大厅的两张沙发上。于兰昌刚来,还不太适应,醒来喜欢到处乱走,为了不让他磕碰受伤,晚上睡觉时,他的腰上被系了一根绳子,绑在沙发上。


老人们的睡眠浅容易醒,所以院方白天尽量不让他们睡觉,这样晚上能睡得好一点。


但大部分老人还是会在3点多就醒来。庄宿前每天到0点30分就会醒,再也睡不着,就反复叠被子,整理床铺直到黎明。
夜里听到声响,有的老人会起床出来到大厅看看。这天晚上听到响动,徐慧瑛第一个走出来,问她怎么还不睡,回道:“怪冷的,自己睡怪害怕。”大部分老人是两人一间。因为记不清刚发生过的事,所以不管同屋多久,在彼此眼中仍是陌生人。有的老人每次醒来都觉得睡在陌生房间,不知身在何地,会恐惧。


……


失能


登北社区老年公寓的20来位失智老人,所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病(英文简写为AD),此前被称为老年痴呆症,因该词的歧视意味而渐被弃用。这是一种“起病隐匿的进行性发展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多见于70岁以上老人,女性较男性多。主要表现为认知功能下降、精神症状和行为障碍、日常生活能力的逐渐下降。


根据认知能力和身体机能的恶化程度,病程分成三个时期。第一阶段表现为记忆减退,不能独立进行购物、经济活动,对时间和所处地理位置定向困难。第二阶段表现为远近记忆严重受损,不能独立进行室外活动,自理有困难,无法算数。这个阶段一般为两年到十年,登北社区老年公寓的老人多处于中期。第三阶段为重度痴呆期,患者完全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呈现缄默、肢体僵直,有强握、摸索和吸吮等原始反射,最终昏迷,直至死亡。这个过程至多为三年到四年。


即便知道老人处于病情的哪个阶段,也很难判断他们哪些能力尚存或丧失:徐慧瑛记得以前学过的戏曲、舞蹈和武术,但个人自理能力却不如已经不会写名字的庄宿前;李彩霞还能机灵地巴结人,却和失能的郑桂梅一样无法自己穿衣。


……


美国医生舍温·纽兰所著的《我们怎样死——关于人生最后一章的思考》中提到:“阿尔茨海默病这种灾变似乎是专门设计出来考验人们的精神的……由于病人的行为无法预料,必须防止病人盲目乱走和任意破坏,一旦护理人员走开,就潜伏着危险。这就是谈阿尔茨海默病护理的书要取名为《一天36小时》的原因。即使意志力最坚强的大夫和妻子也很快发现自己再也忍受不了了。”


……


忘情


老伴临走时,把点心带给郑桂梅。她完全认不出,表情没有一点变化。


86岁的傅学禹和87岁的迟云美是夫妻,都罹患了阿尔茨海默病。他们坐在大厅最靠近走廊的桌子旁,终日相对,几乎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一起生活了67年的他们,现在只是彼此眼中的陌生人。


傅老爷子不太说话,但也愿意讲讲当年,“我是蓬莱迟家村的……她当年的条件找不上我……俺两个从来不打仗。”很多时候,他不知道回忆中的人就在对面。而他对自己人生的解释也没了“权威”:女儿否认了父亲的说法,称父母当年是娃娃亲;与老人做了近30年邻居的王炜也说,傅老爷子“太强梁”,他军人出身,在家说一不二,脾气很大,完全不是“从来不打仗”。


老人觉得老年公寓是上班的地方,所以总想回家。“你走不走,收拾东西,走!”傅学禹突然没缘由地站起来,对老伴呼喝。这一嗓子盖过了电视里的歌声,让那些午后昏昏欲睡的老人们都醒过来,齐齐转头看向这边。他用干瘦无力的食指指着低头打瞌睡的老伴,迟奶奶瞥了他一眼,就撇嘴把头别向另一边,根本不理。他又大声说一遍。然后做出很生气的样子,想上前把老伴拉起来,护工刘刚冲过来,抱住老人,安抚了一下。


几分钟后,老人像是完全忘记了刚才要回家的念头,又在座位上呆坐入定,时针像被拨回。隔了很久,老人突然又冒出一句:“今年86了,快上火葬场了,不活那么大岁数,遭罪。”


得病让这些老人被当作小孩,但又不能因此而“低估”他们。有的老人失去了耻感,大小便失禁后也不怕当众换衣服;有的老人却仍表现出对性的浓厚兴趣。


孙平静院长解释,出现情感问题的,也是病情的一部分。


……


“趁召唤尚未到来”


全世界有近3560万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预计到2050年将达到1.154亿人。65岁以上患病率约为5%,85岁以上患病率约为20%。


“中国是最大的痴呆国。每隔20年,全球痴呆人口就增加一倍。在中国,AD占痴呆人口的45%。”天坛医院老年科副主任张巍教授介绍说。


……


“照料者的生活质量决定了患者的生活质量。”张巍教授对Lens总结说。


目前的医学对阿尔茨海默病的治疗基本无能为力,但可以延缓病程,事先预防也有一定效果,比如:应避免脑动脉硬化及脑血栓等疾病的发生、注意智力训练、避免长期陷入抑郁状态等。“对于早期患者,要像教孩子一样从头学起来,读书、看报、拼图、搭积木、交流参加社会活动……”。张巍教授说。死得庄严还是被动,并非完全由自己所控,幸好人生大部分还可珍惜与掌控,就像美国诗人威廉·布莱恩特《死亡》一诗所写:“生活吧,趁召唤尚未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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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真的走了,去蓬莱,你可不要后悔。”傅学禹突然站起来说。老伴迟云美听后毫无反应。老人喊了一句,“永久离婚”,然后愤愤不平地说,“她这个人很冲……我不要她了。俺两个不和。我说南,她偏说北,她非得顶着……你听明白了,以后不能去找我。收拾东西,写个手续,离婚了以后不准再来找我,省得反复无常。”
然后要过纸笔,写下这份“离婚协议”。时间落款:1968年8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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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老人刚来到老年公寓时不适应,且有人喜欢往外跑,所以公寓给窗户加了栏杆、大门上了锁。一些老人,比如徐慧瑛和庄宿前常常站在窗边打望。


完整内容请见《Lens》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