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她在江西赣南的山中过着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七年。她在一座名为“雨后大地”的自建农场里度过了自己的24岁到30岁,也收获了一段围绕土地、自建小房子以及组建家庭后展开的生活。

如今,农场已经走到了第十一年,而她选择在去年年初离开农场,回到城市,因为她再也无法隐藏因失去自我而感受到的内心深处的情绪。她说:“我看到大自然滋养我、历练我的同时,支持系统和人际关系的缺乏,以及亲密关系的冲突,却削弱了我生命的火光。”
无论是“离开职场、返乡种地”,还是“离开农场、回到城市”,生活是一场持续的选择,生活也永远没有标准答案和对错。
雨后大地农场的英文名字是“Rebirth”(重生)。今天,想通过缪睫分享这个关于选择的故事,伴着土地和一段人生的重生。
1. 遇见农场
如今回想起农场的生活,我还是觉得那里很美,那段生活也很美好,甚至让我觉得恍如隔世。
时间回到2016年夏天,我大学毕业近一年,当时正负责一个为留守儿童上摄影课的公益项目,还在一个公益机构兼职做翻译。在朋友的婚礼上,我结识了钟敏,并应邀参观他的农场。
“雨后大地”农场
当时,我抱着“想探索什么是更好的食物”的想法开始接触钟敏和他的农场。当时我吃素,他得知后从后院摘了几根紫得发亮的茄子,弯弯曲曲、绿中带红的青椒,还有一把绿油油的空心菜,开始准备晚餐。
这顿饭让我尝到了不一样的味道。第二天一早,他带我参观农场。与沿路看到的整齐划一的果园大相径庭,这里没有什么是一目了然的,杂草丛生,杂树遍布。两天后离开时,我感觉自己全身的细胞都被更新过一番。

钟敏2014年返乡种地。计算机专业中专毕业的他,自学设计,曾辗转不同城市工作10年。工作带来的成就感越来越少,加上亲人离世等外部冲击,他逐渐找不到人生的意义。直到他看了纪录片《食材花园》,受到其中朴门农场的启发,决定返乡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农场。
朴门是“Permaculture”的音译,全称为“永续栽培设计”或“朴门永续设计”,由澳大利亚生态学家比尔·莫利森(Bill Mollison)和戴维·霍姆格伦(David Holmgren)创立。朴门的最终理想状态是构建一个可以自我维持、自我循环的可持续环境,包括人类赖以为生的农业环境。因此,我们坚持不在农场里使用农药和化肥。
2017年,我和钟敏结婚后,共同居住在农场里。

2. 想拥有自己的农场?
每个人想种地的动机都不太一样,但大部分人看到的都是田园生活表面的美好,比如能逃离城市生活。
如果只是看到表面的美好,我会建议他们先去实地体验一下,真正去劳作,经历从播种到收获的完整过程,至少一个季度。不热衷于社交、能够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大自然连接的人,会更适合田园生活。他们能够安于自己要做的事情,享受宁静与简单。
而种地的具体经验和方法,有一部分是可以通过理论学习的,但主要还是靠自己实践。因为每一块地都不一样,环境也各不相同。人和环境是相互作用的,就像做一道菜,同样的菜谱,每个人做出来都不一样。所以,田园生活需要每个人在实践中逐渐形成自己的方式。
3. 果园与果实
在我七年的农场生活里,失落和欣喜各占一半,它们随着不同阶段而变化。
早期,欣喜会更多,因为我带着对自然的好奇和新鲜感。但随着新鲜感的流失,农事的增加,产出一直不稳定,以及和钟敏产生的关于孩子教育、家庭未来规划的分歧,失落也在加深。

脐橙树苗
赣南盛产脐橙。钟敏在2014年接手了家里的果园,最初农场只有十亩脐橙。人人都说不打药脐橙种不出来,但钟敏偏不信。直到2019年冬天,我们才第一次收获了十几个橙子。

接手果园不久,黄龙病(一种发生在柑橘上的毁灭性病害)暴发了,大片大片枯死的柑橘果树只能被砍掉。空出来的地方,钟敏搜罗了同一纬度下温度相似地区的各类树种,一一尝试种植:一棵南方品种的樱桃树,年年只开花不结果,到了第六年才结了青豆般的小果,第七年初春才结了几颗樱桃。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樱桃树枯萎了,只好砍去。

抹石灰防虫的脐橙
梨树的情况也差不多。在第九年才结了个梨,肉质紧实得磨牙。桃李在第四年才结果。香蕉和芭蕉总是因为入冬得早,还没成熟就被冻死了。终于在一次异常的暖冬时节,收获了两串芭蕉。

潜叶甲
我们还需要与病虫害斗争。无花果树在第一年结了甜得像蜜一样的果子。最多时我们有近百棵无花果,几年后天牛出现,咬树皮、钻进树干取食,最后这些树全部被淘汰了。

4.关于等待
农场生活需要人极大的耐心。
在辞职离开城市之前,钟敏用了一年时间做种植理论的准备工作,才开始行动。开始种植后,为了改善土壤,这些年里我们一直在堆肥。后来遇到鬼针草泛滥,我们连续除草两三年,才让它不再入侵……


对人没有耐心时,我们可以发发脾气。但对土地没有耐心时,发脾气也没有用。
农场生活的等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煎熬。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会去想“什么时候才会开花结果”,只是在时间里慢慢度过,并没有刻意地去等待。当它开花结果的时候,才会感到欣喜,原来这是一场这么长的等待,这时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几年,甚至更久。


脐橙做成的陈皮糖和百香果果酱
无论是等待还是预期,都是有分量的。不过,这种分量可能是在很久之后才会显现出来。比如,等到几年后有的树突然枯萎了,那种时刻会感受到痛,因为它还关乎我们的生存。
有时候我把自己活成了一片土地,默默地承受着痛苦和内心的煎熬。这种痛苦一点点积攒在内心,它与我的个人成长都混在一起,等我想从中解脱出来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5. 属于自己的房子
钟敏回老家之后做的另一件事是花了10个月时间建了一栋房子,这也完成了他辞职之前想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的梦想。
这个一室一卫的小型loft套间也成为了我们的家。后来,因为需求增加,我们又额外建了一个空间。有了孩子之后,这个loft勉强够用,我们会各自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比如,我和孩子在屋里的时候,他在外面干活;他们在下面时,我就在上面的阁楼。而且我们还有大自然,它提供的心理空间反而更广阔。

把自己种的姜做成姜糖

出现在家中的节腹泥蜂巢
自然带给我的会留存在心里,持续地滋养我。在城市里,我可以去公园接触自然,但那只是一个访客身份,我用眼睛去看。而在农场,我是用身体去感受它。我是住在这片大地上的,我跟它有很多互动,我的生存都和它相关。我们需要为它的一部分负责,需要跟它共同协作生产。

6. 谋生和未来
农场的收入只能让我们勉强维持收支平衡,有时候甚至是捉襟见肘。
百香果种下的第一年,我们卖了近两千块钱。第二年种了三十几棵百香果,卖了一万多块钱。又过了一年,百香果染上根腐病,接二连三地枯死,产量大减,最后绝收。

百香果
猕猴桃和桃子分别在2018年和2021年冲上了销售额的顶峰,分别是四千块和一千块。李子由于不耐运输,鲜果都和本地的朋友分享了。在最丰收的2021年,我们把它们熬制成李子酱,卖了四千块钱。看来,农场想要靠十个单品达到一年十万块收入的目标,简直遥不可及。

桃子

李子
2021年,百香果绝收的这一年,恰好是我们的脐橙收获最多的一年,大约有一千五百斤。十年来第一次,我们仅靠一种产品达到了超过两万块的收入。
我们每年的固定支出在一万五千块左右,包括电费、话费、肥料、纸箱、种子、苗木、租金、社保、人情往来等。穿的、用的和日常消费的,我们能省则省。农场的产出保证了我们吃喝无忧,我们吃的大米是父母种的,只需要买点肉类和少量其他蔬果。


自己种的萝卜和蔬菜
但在农场进行到第5年时,我开始感到无法安心。未来呢?农场的未来,家庭的未来呢?


24岁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也没有那么强的自我意识,还不会思考“我要做什么”“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当时只是在体验、感受和接纳一切。但到了29岁时,就不一样了。
7. 离开的与留下的
2024年初,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农场。

我们常说要真实地看见自己,尊重自己的感受,在这个基础上,像打太极一样与外界互动,把握住自己的主心骨,那么外界环境并不重要,只要内在是稳定的,知道自己的感受是什么,也知道如何调整自己。这其实不在于环境,而在于人在当下的阶段是否与环境相适应。
去乡下种地可以缓解人们在城市生活的焦虑吗?其实向外抓取是最容易的,但想真正了解自己是最难的,因为不知道从何下手。这是生命的生长过程,会慢慢浮现出来,就像种子开花结果一样,总有一天会开花,然后我们就会看到它。
8. 我的选择
这段农场生活的经历给了我很多。很多时间和空间,以及心理空间,自然让我让和自己全然待在一起,让我能够安静下来,去等待。24岁的年纪,正是处在迷茫和探索的时期,所以,在这个阶段,自然给了我这样一个承托和涵容的空间。
但我并不能在农场解决所有自身的问题。女儿出生半年多后,我逐渐意识到,身为母亲的喜悦和满足并不能填补我内心的空洞,我在全天候的母亲角色里苦苦搜寻自我的残骸。
离开农场,经历了一年多的“疗愈”和“寻找”之后,如今我选择把女儿接到自己身边,我也做好了未来长期和她生活的打算。

在农场时,我们为女儿手作的玩具
当人自愿去选择和承担的时候,会更有力量。如果是不得不的时候,就总会想退缩。
9. 过好这一天
回看这七年的农场生活,感觉过了很久,好像这段时间被冻住了。如今我回到城市后,朋友们都觉得我看起来还很小。我倒希望自己看起来更成熟,因为30多岁比20多岁时感觉好很多。

女儿小碗
未来女儿长大后,我不希望她避免经历内心的痛苦。因为我自己体验过,只有经历过才能进入下一个人生阶段。成长就是一个慢慢经历痛苦的过程。人在追求自我的路上也会经历痛苦,所以我反倒是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我现在的生活重心是:一是自己想做的事情。虽然目前还不够清晰,不过,我相信它会逐渐浮现出来。二是我和孩子之间的关系。
如今我并不能说已经“找到自己”了,因为“了解自己、寻找自己”的过程一直在进行。可能直到生命终结,我都在这条路上。
现在,过好这一天就让我感到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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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生产和生活缓缓推进,没有任何戏剧性的起伏,没有任何立即发生的结果,也没有人生必须朝着某个远大目标迈进。劳作让我沉下心来,在无数个四季流转中,体会手掌与锄柄的摩擦,腰部、肩膀和手臂发力的相互配合,体会汗液析出附着在皮肤表面。我细弱的手臂慢慢变得结实我挑剔的胃口慢慢变得食欲大开。
农场鸡飞狗跳,农事也永远没有尽头,我们经常忙得顾得上这头,顾不上那头。有时候我中午提前回来,打起精神准备做饭;有时候,我们一起从地里回来,累得谁都不想做饭,就骑车去镇上无人问津的小饭馆点两个菜。好在每年农忙时分公公婆婆都会来相助。
借由劳作,我们回到自己,感知和体验自己,在重复的耕耘中感受节奏,在节奏中体会韵律之美,而美中自有生命力。
我们的成绩微不足道,但农场能够存续十年,本身也是一种成功吧。这种成功就像一束微弱的但仍不熄灭的小火苗,在我们心里蹿动,那光里有我们的生命、信仰与热爱。我曾经依靠这束光,度过这些年来所有的失意与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