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当法国宣布将以塞纳河作为奥运会的开幕式场地时,这一前所未有的方案立即引发轰动。巴黎奥组委主席托尼·埃斯坦曾表示,巴黎奥运会将诠释“体育与城市的交汇”。而塞纳河上“一场流动的盛宴”将是把这句口号可视化的最佳载体。2024年是巴黎时隔100年再次举办奥运会。除了开幕式,巴黎还将以“消除长达一个世纪的塞纳河游泳禁令”为筹码,期待在奥运会的历史上,留下独属于法国的浪漫主义气息。
1900年巴黎首次举办的奥运会上,曾有7项游泳赛事在塞纳河上举行。时隔一个多世纪,赛事以最传统的方式回归塞纳河,这里将成为公开水域与铁人三项的游泳赛场。同时,巴黎市政府也宣布,奥运会结束后,塞纳河将于2025年向公众开放。然而对于法国人来说,消除长达一个世纪的「塞纳河游泳禁令」,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切浪漫都受困于现实。如今,距离奥运会开幕仅剩1个月,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巴黎市长安娜·伊达尔戈曾承诺将于6月23日在塞纳河游泳,以证明塞纳河水质达标。对于总统和市长的“以身作则”,法国民众则选择了一种独特的“献礼”方式,在网上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以“6月23日我要去塞纳河拉屎”为口号,为即将开幕的奥运会营造“粪”围感。
社交网络流传的用AI制作的“6月23日我要去塞纳河拉屎”图
让众多参与这场“粪”斗的人们失望的是,总统和市长原定于6月23号的游泳计划如今被推迟到了7月,官方给出的理由是因为“水流量大和不利的天气条件”。伊达尔戈表示,她将在“国庆节后的7月15日、16日或17日三天内”,视天气情况择日下水,亲自证明河水的安全性。虽然并未表明因果关系,但巴黎市政府也于近日公布了从6月1日到9日塞纳河的首轮水质检测结果。从6月1日起,检测机构每天在四个塞纳河不同的地点进行取样,并在实验室中分析并于24小时后得出检测报告,这些报告主要检测两种细菌在河水汇总的存在情况,大肠杆菌和肠球菌,这两种细菌本身存在于粪便中,可能会导致健康问题,如肠胃炎、结膜炎、尿路感染等,甚至在最严重的情况下,会引发败血症。尽管政府得出结论认为塞纳河水质在6月1日至6月9日期间逐步改善,但根据公布的检测报告来看,除了6月9日这天外,整个大肠杆菌的浓度水平都高于奥林匹克委员会设定的上限。
巴黎人的“粪”怒并不难理解。为了实现奥运会的承诺,自2016年以来,法国政府已经投入了 14 亿欧元的资金,用以治理塞纳河的污染问题,但效果并不显著。今年4月8日,就在巴黎市政府承诺“塞纳河水质已经达到奥运会举办游泳赛事“的同一天,一个长期追踪休闲水域质量的法国慈善机构——冲浪者基金会(The Surfrider Foundation)发布了一份塞纳河水质检测报告。经过该组织去年9月至今年3月长达6个月对塞纳河的定期采样,得出的结果是,14个样本中仅有1份样本的污染指标勉强达标,剩下13份样本的大肠杆菌和肠球菌数量,是欧盟和国际奥委会最高标准的两倍,甚至三倍。而这两种细菌主要来自粪便。
技术人员对塞纳河水样进行检测分析
面对塞纳河的水质危机,法兰西岛大区区长马克·纪尧姆表示:“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举行游泳比赛。”奥组委会主席埃斯坦也反复强调“没有B计划”。如果届时塞纳河的水质无法达到奥运会比赛要求,那么铁人三项赛将取消游泳项目,更改为两项赛。
塞纳河的污染状况,与外界对这条河流的「浪漫」臆想并不成正比。人类逐水而居,塞纳河是巴黎诞生的原因,也见证了这座城市的成长历程。从18世纪起,随着工业革命、人口的增长、战争、现代化发展等等原因,它早就不再是100多年前那条清澈的河流。上世纪90年代的一项研究将塞纳河列为当时全球重金属含量最高的河流之一。法国画家乔治·修拉1884年的作品《阿斯涅尔浴场》(Une Baignade,Asnière)还原了那个年代的塞纳河。画中描绘了巴黎西北部,来自阿斯涅尔的技术工人们在塞纳河游泳纳凉的情景。历史学家对于这张作品的解读常常在于画面中透露出的「工业革命」的成果。无论是远处驶过的蒸汽火车还是工业区耸立的巨大烟囱,都刻画出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的城市主题,塞纳河中享受夏日清凉河水的工人们,也印证了属于那个年代最具热议的主题:工业革命所带来的“平等”效应,让工人们拥有了能够享受生活的闲暇时间。
乔治·修拉《阿斯涅尔浴场》
当时,在塞纳河中游泳并不是一件需要惊动总统的事,除了带来充沛的水源和便利的航运条件,很长一段时间里,塞纳河都是巴黎居民游泳休闲的好去处。18世纪,市政府还出于道德风化的考量,规定市民在河道游泳沐浴时必须穿衣服,男女必须分隔。
1923年的塞纳河,这一年,巴黎颁布塞纳河「禁泳令」。
1935年的塞纳河,即使已经颁布塞纳河「禁泳令」多年,在塞纳河游泳依然是巴黎人夏天的主流活动。
画作中这些生活在1883-1884年的工人们大概难以想象,用不了多久,这种由「工业革命」带来的清凉也会由「工业革命」画上句号,他们也许成了最后一代合法在塞纳河游泳的人。
1889年6月16日,《费加罗报》的记者埃米尔·戈蒂埃曾发表过一篇文章描绘塞纳河的水质:“这是一条死物沤成的丑河”,在这篇报道中,他还列出当年塞纳河清理出的动物尸体清单:“2021只狗、977只猫、2257只老鼠、507只鸡鸭、3066公斤肉类内脏......”生活垃圾并不是塞纳河唯一的污染源,上游的污染,暴雨带来的城市污水以及工业快速发展的代价,都是这条河流走向「恶臭」不可避免的因素。1923年,出于安全考量,政府下令禁止在塞纳河游泳。而如果给这项即将生效的「禁泳令」一个期限,那将是100年。今天,塞纳河最大的污染是暴雨带来的,一场大雨足以让老化的地下水管道不堪重负。巴黎著名的现代下水道系统建立于19世纪,在此之前,整个城市的生活废水都直接或间接排入塞纳河,而巴黎人的生活用水也来自于塞纳河。在奥斯曼和贝尔格朗的改造推动下,通过一个全新的城市下水道网络,饮用水与非饮用水被分开,厨房、浴室和厕所的污水混合在一起,统统被排到郊区。这种城市污水处理技术在当时非常先进,但放在100多年后的今天,并不能完全满足现代人生活的排污需求。如今,每当大雨漫灌,老旧排水系统很快就会不堪重负,溢流的废水进入河道,河水立刻变得污浊不堪。“清洁塞纳河”的愿望并不是因为奥运会才诞生的,马克龙也不是第一个发誓要去塞纳河游泳的总统。早在1988年,时任巴黎市长,后来成为法国总统的希拉克曾信誓旦旦地许诺,“五年后,我们要做到可以在塞纳河中游泳。”1990年,他再次承诺:“三年后,我将在大众面前在塞纳河中游泳。”
在发表著名的“去塞纳河游泳”言论一年前,希拉克提出“巴黎好生活”计划。
多年以来,一直有人尝试把塞纳河水恢复到可以游泳的水平,但都以失败告终。法国人希望借助这次奥运会,加速实现这份跨世纪的执念,将更多资金“名正言顺”地用于塞纳河治理。
2002年起,每年夏天7-8月,巴黎都会在塞纳河岸开展巴黎沙滩节活动,希望为不能去度假的巴黎市民营造海边氛围,虽然不少人穿着泳衣在塞纳河沿岸享受“沉浸式”度假,但「禁泳令」并不能让他们享受塞纳河的清凉。
巴黎申奥成功后,法国政府政府斥资14亿欧元加速“重塑塞纳河”计划。该计划涉及更新数以千计的地下管道、水箱和水泵,其中最大的工程是在城市东南部的奥斯特里茨车站(Gare de Paris-Austerlitz)建造一座宽50米、深34米的巨型地下蓄水池,其规模相当于20个奥运标准的游泳池,能够容纳约5万立方米的雨水。
建造中的巨型地下雨水蓄水池
这个蓄水池已于6月19日正式启用,如果奥运会前巴黎再次出现暴雨,未经处理的污水就会流入蓄水池,而不会直接排入塞纳河。此外,对于直接向塞纳河排污的老式居民楼,巴黎市政当局组建6个工作组,访问了2万个居民家庭,说服他们接受政府补贴来改造自家房屋的排污管道,将其接入市政排污系统而非直接排入塞纳河中。该项目巴黎东南部地区的负责人克莱尔·科斯特尔表示:“我们只能一户一户地挖。别无他法。"改造小组为每户提供6000欧元补助金并支付翻修费用,但截至今年3月,仅约一半家庭接受了改造。科斯特尔无奈地解释道:"我们不能强迫他们开门。”除了河畔的住房排水需要改造外,船只也成为污染治理的对象。船屋曾是塞纳河上的一大景致,约有170艘船停泊在奥运比赛段上游的塞纳河畔,此前几乎所有这些船都将污水直接排入河中。随着2018年巴黎市政府宣布所有船只都必须接入城市污水处理系统,港务局开始在没有污水接口和水泵的港口安装相关设施。到目前为止,也只有约一半的船只完成了接入工程。许多船主抱怨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改造旧船的费用高达2.5万欧元,是政府拨款的五倍。即使按照原定计划,在奥运会之前,“重塑塞纳河”计划全部完成,原定于在塞纳河上举行的相关比赛能否顺利进行,依然是个未知数。负责奥运计划的巴黎副市长皮埃尔·拉巴丹坦言,"如果在比赛前连续下一周的雨,水质可能依然不会很好。"拉巴丹甚至坦言,在最极端的情况下,铁人三项比赛或将变为"铁人两项"。
2020年残疾人铁人三项世界杯暨东京残奥会测试赛,曾因比赛场地东京台场海滨公园水质不达标,中止了游泳项目。测试显示,海滨公园水中大肠杆菌水平超过可接受标准两倍多。
2021年举办的东京奥运会上,铁人三项比赛最终在大肠杆菌浓度超国际标准20倍的东京湾举办,赛后多名运动员出现呕吐症状。
2015年里约奥运会赛艇测试赛上,13名美国赛艇队成员在比赛结束后出现了肠胃疾病,队医怀疑与水质污染有关。
2016里约奥运会,露天跳水池也曾出现“一夜变绿”的问题,迫于压力,奥组委不得不取消当日早晨的跳水训练,紧急调整水质。
奥运会以及多项赛事对户外游泳的大力推崇,与近年来日渐兴起的环保运动密不可分,虽然泳池游泳是当下主流,但河道游泳的风潮也从未消失过。
马尔齐利是瑞士首都最著名的室外泳池,位于阿勒河畔,这里可以欣赏到壮丽的议会大厦。伯尔尼人喜欢从马尔齐利漫步到艾希霍尔茨,然后顺着阿勒河漂回马尔齐利。
随着越来越多城市致力于恢复城市中水道的洁净,人们对拉近与河流距离的兴趣也逐渐高涨。
欧洲多个城市兴起“可游泳城市”的潮流,丹麦的哥本哈根港口已经开设夏季游泳场;位于莱茵河上的布雷特浴场已经是瑞士人夏季游泳和放松的绝佳去处;在英国,人们也致力于改善泰晤士河的水质,期待开展更广泛的城市水上运动。对于塞纳河游泳的重启,马克龙曾表示“对法国居民来说,塞纳河和马恩河的面貌和用途将焕然一新,这将是一笔重要的奥运遗产。”下个月,法国人就将交出属于他们的奥运答卷,虽然民众的态度并不乐观,塞纳河能否成为一条“可游泳河流”也仍是未知,不可否认,我们与河流的距离正在被拉近。